深读丨美国学者亨克与王阳明的西传

　　1916年，美国学者亨克出版了他翻译编辑的《王阳明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Wang　Yang-Ming，London: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这是英语世界第一部王阳明作品选集，它的出版无疑对王阳明的海外传播有椎轮作始之功。

　　亨克与浙江阳明学的渊源

　　亨克(Frederick　G.Henke)，1876年生于美国爱荷华州。1900年，他以传教士的身份来到中国，1907年，亨克回到美国，在芝加哥大学读了博士。1910年，他受邀担任南京大学哲学教授。1911年，应上海英国皇家学会华北分会的邀请，他对王阳明进行了广泛的研究。1912年秋，亨克在英国皇家学会华北分会宣读了他的初步研究成果——《王阳明生平和哲学研究》，此文发表于1913年出版的该会会刊上。

　　1914年，亨克又在《一元论》杂志发表了论文《王阳明:一个中国的观念论者》，1916年，亨克正式出版了他多年研究王阳明的成果《王阳明的哲学》。亨克在该书《译者序》中简要介绍了王阳明的思想观点，并评价了他的历史地位。全书正文多达512页，包括了《王阳明传》和著作摘译两部分。其中《王阳明传》主要根据钱德洪的《年谱》翻译而成。著作摘译又分为四编:第一编题为“传习录”，内容实为今本《传习录》的卷一和卷二;第二编题为“语录”，主要内容是今本《传习录》卷三中的王阳明语录，以及今本《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中的《大学问》;第三编题为“王阳明的书信”，收入王阳明书信12篇;第四编题为“王阳明的书信(续)”，收入王阳明作品50篇，不过，其中有12篇是序跋，其余38篇为书信。

　　经过核对目录，可知亨克所见王阳明著作的中文底本，实乃明代学者施邦曜辑评的一部王阳明作品选集《阳明先生集要》的《理学编》。施邦曜(1585—1644)，字尔培，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官至左副都御史，明亡时在北京自尽殉国，南明政权赐谥忠介，赠太子少保、左都御史，清朝赐谥忠愍。施邦曜一生服膺阳明学，著述甚丰，其中《阳明先生集要》是他的代表作，初刻于崇祯八年(1635年)，全书分成《理学编》四卷(介绍阳明的哲学)、《经济编》七卷(介绍阳明的事功成就)、《文章编》四卷(介绍阳明的文学成就)。《王阳明的哲学》一书除了序言和译者序外，其主体就是施邦曜《阳明先生集要·理学编》的英译本。由此可见，亨克不仅是王阳明海外推广的第一人，也无意中成为浙江阳明学海外推广的第一人，与浙江的渊源很深。

　　《王阳明的哲学》的思想精华与缺憾

　　为了让英语世界的读者对王阳明的历史地位有一个感性的认识，亨克试图在欧洲文明史的坐标上定位王阳明。在《王阳明:一个中国的观念论者》一文中，他指出，王阳明所生活的时代(1472年—1528年)，地理大发现已经如火如荼，宗教改革运动正在欧洲大陆酝酿萌芽之中，而王阳明提出良知学这一具有革命意义的历史事件，可以与勇于探索宇宙真理、提出地心说的布鲁诺相比，而且，王阳明的出现早于霍布斯、笛卡尔、斯宾诺莎等西方哲学大师一个世纪。亨克还高度评价了王阳明思想在20世纪初期东亚文化圈的地位，在近100年中(1816年—1916年)，日本人接受了阳明学对宇宙和人生的观点，成为日本人道德修养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而在当时的中国，王阳明受到的关注也与日俱增。亨克还注意到王阳明同时是一个军事家和政治活动家，《王阳明的哲学》中对王阳明生平的介绍也长达47页(主要根据是钱德洪为王阳明所撰的《年谱》)。

　　亨克还对王阳明的哲学思想进行了初步研究。他认为王阳明的哲学思想是一种观念论的哲学，其要点有三:第一，王阳明主张通过学习了解本心，通过完善本性，每个人都可以了解包括道德法则在内的生命和事物的基本原则。每个人自身都蕴含着宇宙问题的解决方案。第二，每个人都有义务把知和行，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离开行，不会有真正的知。个体自身蕴含着知识的源泉，个体对善的直觉认识赋予其行善的机会，应该不断地将善知付诸实践。第三，天、地、人，一切事物都充满着和谐。宇宙是大世界，而每个人的心是一个小世界。这很自然地产生了机会平等和自由的观念，因此非常适合作为社会行动和改革的基本原则。亨克的这三点概括呈现了阳明哲学思想的精华，他还指出，阳明哲学中可以引申出主张机会平等和自由的思想，具有近代西方启蒙思想的特征，这个评价是很高的。

　　毋庸讳言，《王阳明的哲学》存在一些缺憾。亨克认为王阳明是观念论者，而与他对立的朱熹是实在论者，显然是不准确的;他对王阳明哲学术语的英文翻译现在看来也已过时，他将“良知”翻译为“intuitive　faculty”,也已经被学术界弃用(改为“innate　knowledge　of　the　good”)。总之，语言的障碍和文化隔阂给亨克理解王阳明哲学思想造成了一定的困难，著名美籍华人学者陈荣捷教授对亨克的翻译也有较多批评。

　　不过，这些不足并不能降低《王阳明的哲学》的历史地位。在此书出版的20世纪初，欧美国家对中国哲学思想史的了解非常狭窄，仅限于《四书五经》以及老子的《道德经》，认为中国再无其它具有哲学价值的优秀作品。即使在此书出版后直到1955年，除了寥寥几篇论文之外，欧美没有出现在篇幅和深度上能与亨克《王阳明的哲学》相媲美的著作，反衬出亨克的工作在当时可谓空谷足音。进入21世纪后，随着王阳明在西方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王阳明的哲学》竟然一版再版。其中，一家叫Forgotten　Books的出版社于2012年将其列入“经典再版丛书”出版，其实，在西方阳明学研究史上，亨克和他的《王阳明的哲学》已成为一座无法绕过的里程碑，从未被“Forgotten”。饮水思源，今日阳明学之所以在域外还有一定的影响，100年前亨克辛勤译介之功劳值得肯定。

　　【作者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副主任】　编辑　江于夫　吴晔